携手逆境再求索(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四
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吕武成 日期:2024年01月26日 点击量: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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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经历的河洛大鼓系列之四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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携手逆境再求索

元宵闹节别出心裁、别开生面的说书,一时的轰动,并未能引发连锁效应,从而带火河洛大鼓。伴随着闹元宵拉下帷幕,节日气氛的散去,打大鼓的,扭秧歌的,敲腰鼓的纷纷“刀枪入库”,一哄而散,说书自然跟着凉了下来。热乎劲儿一过,摆在说书人面前的仍然是冷冰冰的现实,似乎仍无路可走,河洛大鼓的希望像黄河滩上扬起的漫漫风沙,让人感到渺茫和苍凉。

如果说洛阳一带说书已经不行的话,好歹还有请神还愿书可以垫底。虽然寥寥无几,僧多粥少,打捞不着,可“一米度心慌[①]”,一年偶尔能说几场还愿书,也是说书人的念想和盼头啊。可搬到孟州,连这“一粒米”也不容易得到了。当地说书的早就消失,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压根就没听说过说书,更别提见过说书是啥模样了。人们早已不习惯说书,祈神许愿时,任凭请戏,请电影,也不可能请说书的来还愿。想在当地找几场还愿书说,简直“难似上青天”!
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像我们老家的山地,虽然贫瘠、零散,但养育了数十代人,耕种起来得心应手,种啥长啥。移民到茫茫黄河滩,面对沙土盐碱,种啥啥不长,让人束手无策,一筹莫展。土质不一样,气候环境有差异,用老家传统的耕作方式来经营黄河滩的土地显得格格不入。但通过治理风沙,改良土壤结构,积极探索,虚心请教经验,摸透了沙滩地的脾气,终于迎来了五谷丰登,牢牢地站稳了脚跟,取得了长足的发展。

一方文化底蕴养一方艺。像河洛流域的河洛大鼓,生于斯,长于斯,河洛文化滋养了河洛大鼓,河洛大鼓反哺了河洛文化。根植于河洛流域河洛文化的河洛大鼓摆脱了母体,跨过黄河从河南到河北,置身于新的文化环境,同样会“水土不服”,令人茫然,无所适从。在“适者生存”这条刚性的自然法则下,河洛大鼓想改变生态环境,试图让人们返璞归真,容纳,重新接受曾经喜欢过的“说书”艺术,谈何容易?大环境,大气候岂是区区的一两个说书人能左右的?

河洛大鼓在怀川大地打开局面,开辟一片新天地的梦想,虽然不抱大的希望,但也不是完全心如死灰。毕竟和河洛大鼓搁伙计一二十年,已产生感情,哪能轻易舍弃?

除了说书,还好看书。没事儿转孟州,好逛书店。无论大小书店、书摊儿,反正见书走不动路,总要停下来花费大量的时间,几乎能把所有的书翻个遍。不仅逛书摊儿、书店,还爱看“逛书[②]”。为的是闺女穿她娘的鞋——前(钱)窄哈。要是碰上中意的书都买,哪来的恁些银子呀。除非万不得已,一般都是只看不买。干东行不说西行,贩骡马不说牛羊。咱干说书的,就专留心说书的事儿,逛书店也不例外。在“拨乱(博览)群书”中无意看到了一部由宋志道、宋海燕编著的《孟州史话》,因涉及新的家乡孟州,就倍感兴趣,多翻了一会儿,意外地从中了解到了孟州大鼓书的相关信息。

这部厚厚的《孟州史话》囊括了孟州前生后世,信息量丰富,生动有趣,可读性强,而我最在意,最感兴趣的是有关河阳大鼓的叙述。

据此书记载,清朝光绪年间,有山东的犁铧大鼓艺人郭明堂把犁铧大鼓(后改称“梨花大鼓”)传入孟县,先后被温、孟两县的“洪山调”艺人李兆银、杨全仁等习学。1923年,巩县、偃师一带的艺人陈有宫、李富法(疑是“李富德”之误)、扬大会、扬二会等来温孟滩演唱“靠山簧”(此地所称的“靠山簧”实际上就是早期的河洛大鼓,杨氏二兄弟,李富德、陈有宫都是是最早的河洛大鼓艺人)。因“靠山簧”和“梨铧大鼓”腔调极其相似(岂能不相似?他们是一个“祖宗”呀),被争相习学。1931年前后,受河南坠子的启发,温县的杨全仁与孟县南庄的伴奏艺人王怡新将“靠山簧”和“梨铧大鼓”融为一体,自称“大鼓书”,因孟州系古河阳府,故称“河阳大鼓”,六十年代后受洛阳大鼓书的影响,也统一改称“河洛大鼓”。

看罢这一段叙述,无疑于发现了新大陆:一是元宵节说书时从一位老者口里听到的温孟滩说书的老杨先儿、老王先儿、老李先儿取得了印证,书面记载,确有此人此事儿。二是剜到孟县一带大鼓书的根儿,弄清了河阳大鼓是由山东的梨花大鼓结合偃师、巩县一带的大鼓书相互融合而成。闹半天,河阳大鼓与河洛大鼓还是同一个祖宗——梨花大鼓,是身处黄河两岸的师兄弟呢。只不过河洛大鼓的形成比河阳大鼓复杂些,曲折些,先是山东的梨花大鼓传入南阳,化作南阳大鼓,再由南阳大鼓与洛阳琴书结合,演化成后来的河洛大鼓。

理清了孟州河阳大鼓与洛阳河洛大鼓之间藕断丝连的瓜葛,感情又加深了一步。人不亲行亲,多想找到当地的说书同行沟通交流一下啊,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。经过一番周折,打听到《孟州史话》中所提及的南庄王怡新,田寺的王凤刚均是失目艺人,能拉善唱,啜大音清,甚有影响,但均已作古,孟县从此无说书。

扼腕叹息,命运有些捉弄人。河阳大鼓、河洛大鼓这一对师出同门,同父异母的亲兄弟,于百十年前,早已分家门,论家户,一河隔断南北。谁曾想到,百余年后,却神差鬼使般地再次于黄河北岸“会师”!时也,运也,命也,缘也!然河洛大鼓苟延残喘,而河阳大鼓已荡然无存,会的又是哪门子师?

对说书来说,我搬到了温孟滩是不是成了孤家寡人?不,还有新安县唯一学有所成的“女说家儿”侯秀英。

说起侯秀英,在前面多处的章节提及过,但没有详述。侯秀英与我是正儿八经,不掺一点水分的老乡,在老家不仅是同县,还是同一个乡。不但同一个乡,还仅一河之隔。她住畛河东,我居畛河西;她住仓头仙人沟,我居寺上平王沟。

其实早先没学说书之前,在寺上学校上初中时,就已经认识了侯秀英。严格地说,是我见过她,她没见过我。因为那时候她也还没说书呢,是仓头街村办曲剧团的主要演员,而我们这一众学生则是最忠实的戏迷和观众。每逢仓头街唱戏,侯秀英是场场不离的主角,我则是回回不少的观众。仓头街的曲剧离了侯秀英,怕是开不开戏;仓头老戏院子的舞台角少了我顶着,说不定会塌下半边。侯秀英在台上唱,在高处,在明处,谁能没见过?——当然包括我;我在台下看,在人群中,在暗处,那么多观众,她怎能见我。可谓“君虽不识我,我已识君久”矣。

仓头街最爱唱的戏是《卷席筒》,年年都唱,我看过N遍。《卷席筒》里仓娃他妈曹张氏的扮演者一成不变,老是侯秀英。这个“姚婆[③]”角色不是谁都能胜任的,侯秀英却活脱脱地把后娘的阴险、毒辣演绎得惟妙惟肖,淋漓尽致,招来看戏者咬牙切齿,嘘声一片。爱屋及乌,爱唱戏,同样爱上了说书,后来就跟孟津的张抓子、尚照合、张五学起了说书。

我学说书时,听人说仓头剧团那个唱苍娃妈的侯秀英学了说书,已经干了四五年啦。不仅学艺有成,早已出师,独当一面,且技艺精湛,远近闻名;不只是超师,已经把老师张抓子远远地甩出了八道街,就是跟在她后面拾鞋带儿也不赶趟了。

说出来可能不相信,彼此住得这样近,学说书的前两三年里竟然彼此没有见过面。并非不想见,而是没有适当的时机。按理说我们三天两头去仓头逛街、赶会、买东西,拐一下路就到她门上了,挺方便的。不是我怕跑腿,没有拜访的意愿,而是往她家跑过几次,均是“寻贤者不遇”。那时的侯秀英已经大红大紫,无疑于现在的当红明星,不是谁想见就可以见,啥时候想见就能见的。不是说她架子大,摆谱,而是忙得不可开交,说书场次接连不断,一年四季几乎都在外边,很少沾家,所以想登门造访,“逮”到她本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。

不过并非永远见不着,等三年总能等来个闰月哩,跑得次数多了,终于拜得“真佛”哈。

平常的日子我也在外说书,很少在家,只有农忙季节才能抽空上仓头街转转。那天像往常一样上街赶会,习惯性地顺便想拐侯秀英家看看。能见不能见,碰碰运气吧。反正又不远,一二里地而已,全当散心、散步哩。于是就在仓头桥折向东,沿仙人沟河逆流而上。

往东走缘何逆流而上?大多数江河涧溪是从西往东流的,仙人沟河却极为特殊,反其道而行之,罕见的自东向西,穿越仓头石拱骄注入畛河。河不长而曲折蜿蜒,水不大而四季不竭,流水潺潺,清澈见底。古人云: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;水不在深,有龙则灵。仙人沟的山水似乎藏不住龙,但确确实实地出过“仙”。仙人沟位于云梦山脚下,据传说是人称王禅老祖的鬼谷子的出生地和修行地,也是孙膑拜鬼谷子为师,修仙得道的地方。有这么两位神仙大枷活跃在此地,“仙人沟”的由来当然也就名正言顺了。

知道了仙人沟的来历,进得沟来,便隐隐地感觉到一阵“仙气”扑面。沟不宽,河不深,却给人以清闲雅致;山不奇,峰不俊,可处处透着钟灵毓秀。虽不及世外桃源,却能让人释然、静心,步入其间,赏心悦目,神清气爽。一高兴,掏出随身携带的轻骑乐器——口琴,吹奏起那个年代最最流行的歌曲《在那遥远的小山村》和《十五的月亮》。

并不算难听的旋律不徐不疾,在静谧的山谷里轻轻地回荡,伴随着仙人沟里的小溪汩汩流淌。一时恍入鬼谷子、孙膑般的逍遥之境,怡然自得,自我陶醉起来。

不知啥时候,身后悄悄尾随了几个不动声色的小听众,原来是下学回家的学生。他们跟在后面,既没拉下老远,也没打算“超车”。我快,他们紧走几步跟上;我慢,他们也放缓脚步;我停下来,他们也不走了,冲着我嘻嘻地笑。

我好奇:“咱这又没特务、坏人,你们跟踪我干啥?”

几个学生七嘴八舌:“嘿嘿,不是盯梢哩,听你口琴吹得老美,俺们跟在后边都听入迷啦。”

其中有一个怯生生地问:“你是去哪里,找谁?”

“到后沟,找说书的那个侯秀英。”我很干脆地回答。

几个学生立即笑了起来,一齐把目光投向一个十一二岁,身强体壮,虎头虎脑的男孩儿:“三儿,人家去你家找你妈哩。”

我立马明白过来,赶得巧不如遇得好。今天还没见侯秀英,倒先见到她儿子啦。赶紧热情地打招呼:“小伙儿好!你妈在家没有?”

三儿还没来得及开口,其他的几个抢着回答:“在家哩,昨天俺们还见过她哩。”童言无忌,“小娃儿嘴里掏实话”,看起来今天是不会再放空了。

这口琴没有白吹,短短十来分钟,便吸收了几个“粉丝”,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回答问题,提供服务。三儿一点也不腼腆,大大方方自报奋勇地给我在前面领路,其他几个在后面跟着,颇有前呼后拥之势。

快到家了,三儿回头跟我说:“你慢慢走,我先头起给俺妈报个信儿。”

我赶紧拉住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:“不敢,万一要是你妈不想接待,听说我来,躲起来了,不是办人难堪啦?”

三儿一边儿挣脱我的手,一边儿说:“放心吧,不会。俺妈可好啦,不是你说的那号人。”说着一溜烟地跑了。

侯秀英的家坐落在后沟的北山凹里,远远望去,背依东山凿了三孔土窑作为上房,左首又盖了三孔时下最流行的厦窑或厢房。据说这三孔时髦的走廊窑就是侯秀英拿书鼓和钢板,硬凭着说书换来的。人都说,不管说书落钱不落钱,反正人家侯秀英是挣住了大钱,办成了大事儿。耳听为虚,今眼见为实哈。

果真如三儿所说,还未到门下,就见侯秀英迎了出来,远远地笑着打招呼:“哎呀,武成啦不是?早听说寺上有个说书的,就是没见过面,今儿是哪阵风把你刮来了,咋真稀罕哩?!”

我也受宠若惊地回应:“哎呀,侯老师,想拜得真佛老是难呀。想见你鞋磨破,腿跑肿,门槛踢烂,就是见不着你面。找你几回都不能见,今儿日头咋从西边出来啦,哈哈。”

侯秀英紧走几步迎上来,热情地拉住我的手,行了个少有的、时尚的“握手礼”。缘何“时尚的握手礼”?新安县乡下的礼节,彼此见面只是打个招呼,相互问候一声,极少有握手的习惯。农村人封建、保守,尤其男女之间对握手之类的拉拉扯扯行为更是忌讳。侯秀英开朗、大方、随意,不拘小节,这些陈规旧俗的当然不会在乎。否则就不是侯秀英,就不会学说书唱戏啦。

“走,走,别在外面站着,屋里凉快!”侯秀英一边把我让进屋里,一边向老三儿子发号施令:“去,到对门坡你大伯家的瓜园里,拣那大西瓜抱俩!”小孩子家腿不值钱儿,高兴地答应着,一阵风似地蹿了出去。又连训斥带指使热情地忙着倒茶、让座的“外掌柜”:“净哪不痒去哪挠,呲磨[④]啥哩!还不赶快去做饭?”

农村家庭一般不说丈夫妻子什么的,都叫“外掌柜”“内掌柜”。“外掌柜”小名叫倔(方言音ziūo)子,我该称呼为“倔哥”吧。别看名字叫“倔子”,实际上一点也不倔强,性格极其温顺、随和,任劳任怨。按理说,男主外,女主内,男阳刚似火,女阴柔似水,阳刚阴柔,在这个家庭里却是阴阳倒置。很显然,侯秀英说话办事要比倔哥强势得多,倔哥则更多地谦和、忍让和包容。女的在前台唱戏,男的在幕后默默地付出和支持;女的在前线打仗,男的在大后方“拥军”;女的说书挣钱养家糊口,开一片新天地,男的操持家务,耕田犁地,喂牛放羊,撑起了家中的一片天。夫妻两个刚柔相济,阴阳调和,相得益彰,把一个家庭打理得井然有序,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有句名言,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,都有一个优秀贤惠的女人。我想把这话给反过来:侯秀英说书成功的背后,却有一个默默支持,无私奉献的倔哥!试想,如果夫妻俩一个比一个强势,各不相让,对方一个劲地打击、泼凉水,侯秀英又怎能在说书的路上走得更久、更远?

对侯秀英的颐指气使,倔哥一不生气二不分辨,小心地陪着笑脸:“甭慌嘛,我不是得先招呼好客人,再去做饭嘛。”

“武成我不会招待,用得着你六指挠痒多一道儿?赶紧爬去做饭!”

“中,中,我这就去。”倔哥笑笑,把手搁衣裳襟上擦擦,小掂脚似地跑进了厨房。

倔哥做饭的当儿,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。她说: “别见笑,出去跑时间长,家务事儿都荒废了,做不成啦。说书玩嘴习惯了,说一桌酒席不值啥,做一桌饭菜还真不如俺老头子。还别说,老头子不光戳煤捣灶火中,还会洗洗缝缝做针线哩。” 我笑着说:“你们两口子可能前生投错胎啦,你应该托生个男的,他应该托生个女的,结果阴差阳错地又走到了一块儿。嫁给俺哥,你就偷着乐吧。”

倔哥的茶饭头[⑤]是一流的,动作十分麻利,做得又快又好。叮哩咣当,喝一杯热茶的功夫,两碗飘着小磨油香的煎鸡蛋拌凉蒜面便端了过来。不仅好看、好闻,而且还好吃。擀的面条又长又细,扯连不断,这一头已经下到肚子里边了,那一头还在嘴里呢。饭吃饱,汤少喝,因为还有那两个西瓜诱惑着哈。

果不其然,吃罢饭,饭碗一推,侯秀英便大咧咧地抱起一个西瓜,往床上一扔,命令老头:“拿刀来!”倔哥陪着笑:“你看你,也太不讲究了吧?见谁拿西瓜在床上切哩?脏不脏。”侯秀英立马怼了回去:“咋,嫌我脏?嫌弃了咱俩现在就去离婚,厮跟到仓头街上转转试试,看你先寻下媳妇呀,还是我先找下婆家!”几句话呛得倔哥哑口无言,只好尴尬地笑着,递过菜刀:“给,给,想在哪切,就在哪切。你就是拿到厕所去切,我也管不着。嘿嘿。”

两口子看似吵嘴、抬杠,气氛里却闻不到半星儿火药味儿,充满了融洽、和谐。不说不笑,不吵不闹,就不是真正的生活。幸福却是不露痕迹地隐含在锅碗瓢盆磕打的日子里。

饭足,瓜饱,拉也拉了,唱也唱了,该告辞了。侯秀英送出了半里地,可谓“高接远送”。此行拜访之意,不用多说,侯秀英心如明镜。临分手时再三说:“住得这样近,谁都没有咱们方便呀。可得勤来往,搁适得好一些啊。唉,眼前班口真是脱不开身,等瞅着茬口,我去找你,咱们在一块搭班。”我说:“好,我就等着这个机会吧。”

分手时是这样说的,彼此约定的,但仅是一句话,说说而已。侯秀英一直没能脱开身,我也一直没能等来那个“茬口”。由于各种原因,我们终究没有在一块长期合作、搭班的机会。

不过期间匆匆地见过几次面,比如八六年文化部门编纂全国性大型曲艺志,新安县文化馆下来采访艺人,调查资料时,是侯秀英亲自跑到后平王沟通知我的。她说:“咱们总是近的,别人不通知,也得跑来告诉你。”那一次,仓头公社的三个河洛大鼓艺人侯秀英、王管子和我一起接受了县文化馆馆长张西文等人的采访和录音。

当然,也有过短暂的临时性碰班。那一年她邀我合作,在仓头南沟说了三天还愿书。首次给她拉弦伴奏,近距离,面对面地听她说《段官宝投亲》。果然生姜是辣的,老枣芽儿是扎的。同一部书,比高银虎说得要沉稳、老练得多,不是一个档次。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两个拿手段子,《徐郞上寿》和《李志安拜年》,王员外嫌贫爱富的结局闻之让人嘘唏不已,极具戏剧性的新女婿拜年情节滑稽风趣,忍俊不禁,另人捧腹。

唱戏出身的侯秀英不只是擅唱风风火火的泼辣“姚婆”,其书路很宽。演绎起小姐丫环的娇滴滴,扭捏捏,比高银虎要形象、逼真得多。她自有女声天生的圆润、甜美,又具备男性的虎音[⑥],浑厚、宽宏。除了在说书中恰到好处地插入一些曲剧、豫剧、坠子外,还会时不时地来一段“老包腔”,粗犷嘹亮,声如炸雷。有几个老婆说:“老侯这几声,能把窑震塌!”。侯秀英“震塌窑”的外号由此而起。

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这句话也不完全在理。在老家时,相距不足五六里,我和侯秀英认识的一二十年,总是若即若离,似乎隔得很远。移民搬迁后,同处温孟滩,一滩踏两县,她温县,我孟县,相隔五六十里。比起老家来,远了十倍,但彼此之间却来往增多,走得近了起来。

却是为何?因为侯秀英和我一样,搬到了温孟滩后,就好比风筝断了线,鱼儿离开了水,和洛阳新安县说书界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下子被扯开了。原来在新安县是红人,争先恐后和她搭班的同行几乎排成队,像新安县的郭金华、高银虎,孟津的尚照合、张五、韩朝渊、乔新甲、李小五、杨保险、梅随常等等,就是所有人抡一遍也挨不到我的头上。现在呢?他们都远远地撇在了新安孟津的老家,远水解不了近渴,隔山隔水,来往实在不便。说书已难成职业,难以组建长期班口。除非万不得已,谁会横跨河南河北地来回拉扯?所以,这时候她的处境和我差不多,都成了离群的孤雁,彼此惺惺相倚,同命相连,不知不觉,自然而然地走得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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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常生活中的侯秀英

五六十里的路程并不算近,好在温孟滩一马平川,交通实在方便,更重要的是通上了电话,少跑了好些腿,好多事儿在电话里都能沟通。在电话里,侯秀英说:“武成,移民村从温县到孟县的一道滩,说书的就咱俩啦。咱们得合起伙来,拧成一股绳,心往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,下住劲儿在温孟滩打开局面,守住咱的地盘儿。你没看现在说书这种形势,生意打捞不着,成年累月地遇不到一场(说)书,不能叫外处[⑦]人把咱的饭碗给端了。”

我说:“是啊,没有别的人啦,这一行遭遇寒冬,日子不好过,咱们得抱团取暖……”

“滚一边儿去!谁跟你抱团哩?”

“呵呵,你个老婆家想哩还怪多。抱团说书,又不是抱团睡觉。”

说笑是说笑,打趣归打趣,正经事儿该办还得当回事儿。侯秀英凭借多年说书积累下来的人脉和名气,还是温县民间文化家协会顾问,加之一定的活动能力,相继在温孟滩一带的移民村仓头、龙渠、盐东、盐西、横山、寺上、竹园等地联系到一些还愿神书,取得了一些成果。

但我们并不满足,探索如何让说书走出移民村,融入到当地人的文化生活之中,才是河洛大鼓长久的生存发展之道。用侯秀英的话说:“武成,咱得搁劲儿啊!光在咱移民村说几场还愿书,那是兔子尾巴,发不粗,长(zhāng)不长(cháng)。得想方设法跟本处的村里联系说书。能在当地打开说书市场,咱们才有更多的书说,更多的饭吃,更多的钱挣。”

她的话很朴素,很真实。艺人也是人,也需要生存吃饭。打开更多的市场,还是为了说更多的书,挣更多的钱,仅此而已。远没有“弘扬传统文化,共筑文化自信”的所谓高、大、上,那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当官们喊喊口号罢了。

侯秀英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。但是,这条路能否走得通?拭目以待。



[①] 一米度心慌:一米度心慌,也作“一米度心魂”,是新安方言俚语,意思是一粒米可以度过因饥饿引起的心魂惊慌。

[②] 逛书:“逛”在河洛方言有两层意思,这里的“逛”指不付出,免费得来的。如“吃逛食”(不掏钱的饭)、“逛吃逛喝”、“逛书”(不掏钱,免费看书)等。

[③] 姚婆:也称 “妖婆”,新安县一带多叫“摇婆”,泛指风风火火的泼辣女人。姚婆,传说源自舜帝的继母。继母为了自己的亲儿子象,三番五次虐待、迫害舜,结果名声大坏。因其夫姓姚,人称“姚婆”。久而久之,“姚婆”就成了不良后母的代称。

[④] 呲磨:河洛方言,拖拉、磨蹭之意。

[⑤] 茶饭头:河洛方言俗语,指厨艺,做饭的水平。

[⑥] 虎音:戏曲行当里的专业术语,指胸腔共鸣音。

[⑦] 外处:新安方言,外地、别处、其他地方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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